【归】
“咱回家了。”
李鹤东走在通向远处光芒的漫长道路上时,听见有人这样在耳边说。
家啊,是哪个家?
城外有母亲和哥哥的家,甲三号胡同邻里和睦的家,还是谢府有谢爷的那个家?
他晕晕沉沉想着,晕晕沉沉被拉出那条路,晕晕沉沉睁开眼,看见雕着花的床顶板。
是谢府。不知怎么,他嘴角微微翘起来了。
“傻乐什么呢?”熟悉的声音。
李鹤东扭头,看见谢金坐在床边,带着副金丝眼镜,小心吹着一碗汤。
李鹤东撑着身子想坐起来,吓得谢金赶紧放了碗把他按回去,“别动别动,好不容易给你缝上了,你一动裂开了,那些个肠子啊肚儿啊又得重新往里塞。”
李鹤东无奈笑了,任由谢金小心翼翼在他脑后塞了一个枕头,稍稍垫高了上身。
“我堵了个枪眼,又不是被开膛了。”
几天没动的嗓子声音沙哑,吓了李鹤东自己一跳。
谢金用勺子舀了水,轻轻凑到他嘴边,“慢点喝,先润润嗓子。”
“爷,我睡了几天?”
谢金喂完水,又捧起那碗汤轻轻吹着,“五天。”
“您一直在这儿?”
“想得美。”谢金冷哼一声,难得地没有拼命邀功,“医生算准你快醒了,我刚坐下五分钟。”
李鹤东侧头看他。
五天,谢金仿佛又瘦了一圈,强撑着的云淡风轻也掩饰不住眉梢眼角的疲惫。
“爷,”李鹤东忽然想起受伤之前的事,“码头的人……”
“清理干净了。”谢金眼中闪过一丝冷厉。
当然,漕运和谢府差距并不是天差地别,漕运死的干净,谢府兄弟们肯定也折了不少。李鹤东不再问,知道谢金在这方面定会处理妥当。
漕运的人依靠的,就是所有人都紧盯对面一举一动时,用背后的阴枪让谢府群龙无首。阴枪没打到谢金,漕运自然慌了手脚。
谢府的打手们向来和李鹤东关系不错,见到李鹤东护着主子倒地了,而对面这群小人竟然玩儿阴的,全都杀红了眼。
李鹤东后来才知道,谢金那天下了令,动了所有谢府的势力,所有漕运在北京安插的人,全都拔了干净。一夜之间,漕运码头在北京的地盘仿佛都被红色染料泼过一般。
人们说,这是京城谢爷真正的实力。
没人知道的是,谢爷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,这满城的血雨,是给整整两天生死不明的李鹤东陪葬的。
而一令血染京城的谢金,悠然静坐在谢府跨院,喂李鹤东喝了几口汤。
“为什么救我?”
李鹤东愣了一下,笑了,“李鹤东这条命,是您给的。”
谢金放下碗,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来放在桌上,站起身来,“我给的东西,你就这么不想留着?”
“不是,”李鹤东看他要走,将要失去什么的惊慌和恐惧忽然涌了上来,挣扎着想站起来,却被腹部的剧烈疼痛固定在床上,“爷,我……”
“行了行了,”谢金笑了,“这次回来,就不许再走了。爷累了,休息去了。”
谢金走出门,李鹤东才无力地瘫在床上。
谢金起身时,他看见谢爷还穿着那件绣着竹叶的长衫,膝盖处染着血污。
自受伤那天起,谢金就没离开过他身边。
李鹤东挑了挑眉,暗自笑了。
他让谢金走后进来守着他的下人打开桌上谢金留下的手绢。里面是一支钢笔和一枝枯了的香椿。
不走了。李鹤东想,不走了。
李鹤东这些天恢复的极快,又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刚来谢府的时候,也是一身伤,天天被谢金捏脸调戏,气的跳脚也无可奈何。
听说城里最近闹得厉害,谢府经了波折,伤了元气,这些日子冷冷清清,谢绝了近日所有的黑帖。
谢金拎着食盒转过来,扶他靠着床头喝了几口竹荪汤,又看着他躺好,仍坐在床边。
李鹤东看着谢金,皱了皱眉头,“爷,我是病人,得休息。”
“休息啊,是得休息。”谢金笑眯眯的,活像一只老狐狸,装作忽然想起的样子,“诶听说你要结婚了?”
李鹤东猛然想起来,直直坐起来,扯得伤口生疼,“今儿几号了?”
“十二月三号。”谢金仍然带着夸张的笑,“宜婚嫁。”
“我他妈,我他妈今天结婚!”李鹤东看着谢金,越来越觉得老狐狸面目狰狞了。自己在谢府这些日子过得舒服,也就忘了还有旁的事情。谢金绝对早听说了这个消息,故意留到今天才说——老混蛋!
“得了得了别演了,”谢金端起碗自顾自喝着竹荪鸡汤,“我早派人去过了。你那婚房里一根女人头发都没有。”
李鹤东舔舔嘴唇,慢慢躺下,侧身面向墙,没说话。
“解释一下呗新郎官?”谢金伸手推他。
李鹤东被推得不耐烦了,只好转回身来,“没有新娘。我就是想让我娘知道我结婚了高兴高兴。”
谢金似乎早就料到了,笑的得意,“那你打算怎么带谁回家见母亲啊?”
“姑娘是小时候认识的玩伴。”李鹤东无奈,“早就结了婚,还好夫妻俩愿意帮我这一回。”
“行了,”谢金放下碗,抹了抹嘴角,“我本来想把你新媳妇儿接过来,结果扑了个空。周围的百姓找理由应付过去了,你就安心待着吧。”
李鹤东应了,忽然又想起自己邀请了的客人,“坏了,我还请了孟鹤堂和周九良!”
谢金笑了,斜眼看他,“你以为是哪个孙子唯恐天下不乱,在你昏迷的时候跑来告诉我你要结婚了的?”
李鹤东差点蹦起来:“他奶奶的王八蛋!”
谢金觉得这个骂人的称呼有待商榷,但还是轻轻拍了拍他以示安慰,“明天早上,我让烧饼送你去城外家里,过些日子再接你。你那个假媳妇儿,明早也先来府上,你们一起去。”
李鹤东低头“嗯”了一声。
在谢府虽住得舒心,可母亲终究是他心里的一块儿病。他明白谢金是什么意思,这次回去,大约是陪母亲走最后一段路。
谢金交代好了,转身要走,忽然李鹤东叫住。
“谢爷,这次……真的会接我回来吧。”
谢金回头看他,微微笑了,“会。”
谢金出去不久,朱云峰就进来了,一只胳膊打着绷带挂在脖子上,嘿嘿直乐,“怎么着,兄弟够意思吧?”
“你丫,”李鹤东皱眉,“你丫就这样还他妈开车送我?”
“嘿你这怎么说话呢,我这儿不是出生入死给你报仇吗!”烧饼蛮不乐意,把手从吊挂带里抽出来,扶李鹤东坐起来。
“哟,”李鹤东戳了戳他包着纱布的胳膊,“没坏啊?”
朱云峰坐在他对面,翻了个白眼,“没折。被那兔崽子拿刀来了一下子,从手腕儿到胳膊肘。不碍事。”
李鹤东笑了,“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。”
朱云峰倒了杯水,抬头看他,“你拉倒吧,我要真讨厌你你做活儿的时候早死了八百回了。我不给你好脸色,是因为郭老板,你知道吧,那个死有钱死有钱的郭老板,之前给你算过一卦,说你是谢爷的劫。”
李鹤东愣了一下,“郭老板还会算卦?”
“可不,”朱云峰叹气,“他还收了我根金条,算出来我命里缺狗,他这不胡说八道吗!”
李鹤东乐了,“还算出什么了?”
“还说我下辈子是个说相声的。真他妈晦气。”朱云峰说到气头上,往地上啐了一口,“哎对了,卖豆腐那两口子找你来了,正在院子里琢磨挖两株兰花走呢。”
“快叫进来,”李鹤东放下杯子,“我跟园丁这仇得一辈子。”
孟鹤堂带着周九良来访,跨过门槛就“嘎——”地开始哭。
“欸,孙贼,”李鹤东看着他头疼,敲了敲桌子,“抬头看看,爷爷我活着呢,还没到你披麻戴孝那天。”
孟鹤堂马上收了戏,回头跟周九良抱怨,“你看这个人,老爱玩儿论理哏,庸俗。”
周九良仍旧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,客套了几句就坐到旁边抠手去了。
李鹤东有些感叹,这孟鹤堂是真会养人啊,周九良这些日子脸面日渐圆润,和当初豆腐西施那风姿可差远了。
孟鹤堂家里来了位客人。
周九良似乎不太放心那人,话里话外总是带着些谨慎,孟鹤堂倒是兴致勃勃,但每次想提到什么,都被周九良拦住了。
李鹤东听谢金说过,那位客人似乎有共//chan//党的背景。谢金一向和国//民//zheng//府的高官走得近,对另一边也没什么看法,毕竟做的是拿钱办事的买卖,而这边显然比那边付得起帐。
谢金去郭老板家看戏了,三人聊了一下午,孟鹤堂和周九良在晚饭前就告退了。
一夜无话,第二天,李鹤东带着那位帮忙的姑娘,一路回了城外李家院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