贪点儿依赖(14)

【贪】

李家院子和往常一样,又有些不一样了。

谢金站在院子门口,有些出神。

上次进李家院子,是李鹤东还没离开过谢府的时候,陪着他来的。虽说院子的布置和草木都丝毫未变,却带着死气与悲痛。

墙角有几片没扫干净的白色纸钱,门边的灌木上挂着花圈上扯下来的花瓣碎屑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焚香味道。

惯于言语间定人生死的谢金没想到,一个人的离去会让环境都变得萧瑟起来。

“李家哥哥已经在路上了,”朱云峰轻声说着,“估计这周就到美国了。”

谢金“嗯”了一声,慢慢走进院子。

李家母亲的丧事办的很简单,一是老人家喜欢清静不爱喧哗,而且,自从李家开始四处借钱后,便不再和什么人来往了。

院子里的布置都撤了,正屋里办丧的家伙事儿们也清干净了,只剩下正中摆着李家母亲的照片,燃着三炷香。

谢金跨进正屋,李鹤东穿着白色衣袍,冲着母亲的牌位跪着。

“饼爷,”李鹤东听见脚步声,没有回头,声音有些疲惫,“家里办事,恕报不周。我马上就好。”

“没事,”谢金轻轻走到他身边,“多久都可以。我陪着你。”

李鹤东听见声音吃了一惊,扭头看见谢金穿着黑色的长衫,撩起前襟跪在了自己旁边。

“师爷!”李鹤东跪着往那边蹭了两步去扶,“您怎么亲自……”

谢金拍了拍他的手,“接你回家。”

李鹤东愣住,看着谢金跪在满是灰尘的地上,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。

“老太太,”谢金直起身来,看着李家母亲黑白色的温和笑容,“儿子交给我了,您放心。”

母亲虽走的急,但毕竟已经病了多年,李鹤东和李云杰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准备,虽然悲痛但不至于失态。李鹤东现在却抑制不住奔涌而上的泪水了,跌在谢金怀里大哭起来。

委屈和痛苦并不能使人流泪,有人可以依靠的时候,哭泣才有存在的意义。

谢金跪在地上抱着他,轻轻拍着他的后背。他生在寡情的家庭里,不能完全理解李鹤东的悲痛,却明白他需要自己的拥抱。

李鹤东终于抹着眼睛直起身子,眼神漂移着,不愿意面对谢金,也不愿面对谢金衣服上的大片泪渍。

“鹤东。”谢金轻轻把手搭上他的肩膀,“还有什么牵挂的话,就都断了吧。”

李鹤东茫然地抬头看他,“牵挂?”

谢金心里有些刺痛,手指轻轻抚过他脸上那道疤,“做我们这行的啊,不应该有什么挂念的。所有的杂念,都会在生死场上要你的命。母亲走了,哥哥送去国外继续治疗了,要是还有什么别的乱心之事,都断了吧,然后跟我回家。”

谢金本来不急着接李鹤东回家,他知道李鹤东需要时间来消化悲痛,可近日城里学生们闹得凶,他不放心枪伤未愈的李鹤东在城外独居。

谢府因为自己的怒火闹翻了北京城,虽然政//府因为遇刺一事对他怀有愧疚,提供了不少方便,但谢府确实伤了元气。

除了出城接李鹤东和去郭家听戏,谢金自己也很少出府。他下放了自己的所有权利,让李鹤东去断他的“乱心之事”。

1935年飘飘摇摇过去了,12月份的学生风波也过去了。

谢金向来不关心所谓家国大事,只要谢府安稳,天下于他不值一文。

天愈加的冷,农历的新年也快到了。谢金醒来无事,去跨院转了一圈,李鹤东不在。

朱云峰端来一杯茶,又小心翼翼地回话:李鹤东派打手去上海杀了那个“贪点依赖”的歌女,又让心腹在北京城外截杀了那几个打手。两桩事情都做得很干净。

谢金抿着茶笑了。李鹤东终究是成长了,手段也越来越漂亮了。

可乱他心的还是那个歌女。

也好,谢金想,虽然那舞女还留在他心里,可至少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。而我欣赏他忠臣孝子,他感我救命施恩。我与李鹤东,只是亲密主仆而已,一步都不应该再多了。

谢金看见书桌边堆着的纸,又写满了“只贪依赖不贪爱”,微微笑了笑,提笔在旁边写下一句话,便出了跨院。

“玲珑骰子安红豆。”

入骨相思君不知。

李鹤东不明白谢金的心意。

他知道谢金对他的好,却始终寻不到这“好”的源头是情意而非情义。

他害怕品到的滋味只是臆想,于是疏远,尊敬,唯恐自己一步不慎掉入不应踏进的深渊。他告诉自己,“不应贪爱”。

实际上李鹤东对自己的心意也只知道的七七八八。他最不能理解的事情,确实是关于那个歌女的。

他无法跟自己解释,那天初尝禁果意乱情迷之时,为什么会觉得身下的女人变成了师爷的样貌,又为什么会喊出师爷的名字。

女人惊慌失措了,他也是。他跳下床,猛灌着凉水清醒着自己,也清不掉浑身的燥热和脑子里盘旋不去的身影。

他不明白内心的渴望,却知道这个舞女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。他早早送走了女人,又每年寄去大笔银子封口。当谢金问他在世上还有什么顾虑之时,李鹤东脑海中出现的仍是那年跨院床上自己呢喃出的那个名字。

他害怕谢金知道自己阴暗龌龊的想法。

李鹤东慌了,终于下手除掉了那个歌女。他不知道这些事情落在谢金眼里是完全不一样的故事,只是暗暗庆幸,自己还是守住了这个秘密。

谢金在厅里坐着,李鹤东天色暗下来了才回来,说是去豆腐坊串了个门。

年关将近,清冷的谢府也热闹起来,今年谢府渡了大劫,下人们也都心有灾后余生的喜悦,忙活着办年货置办宴席。

谢金瞧见李鹤东坐在身边,忽然来了兴致,眯着眼敲着瓷碗哼起歌来“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再,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,是贪点依赖贪一点儿爱……欸?”

谢金直了身子,忽然站起来,拉着李鹤东往跨院走。

李鹤东一杯茶刚端起来就被拽出去,来不及问,就看见谢金摊开了自己早上写的宣纸。

谢金舔舔嘴唇又看了一遍,果真发觉了问题,“这歌儿里唱的是‘贪点依赖贪一点爱’,你写的可是‘只贪依赖不贪爱’啊?”

李鹤东含糊说了句什么,想转身走。

“回来!”谢金一把拉住,把李鹤东按在凳子上,自己坐上桌子,用扇子抬起李鹤东的下巴,“给爷解释解释吧?”

李鹤东咽了口唾沫,看看自己写的字又看看谢金,两边为难,犹豫了许久。

不知是今天孟鹤堂周九良苦口婆心的劝告,还是谢金金丝眼镜后面期待的目光起了作用,李鹤东终于下了决心,“这句词……不是写给那个姑娘的。是……写给我自己的。”

“嗯?”

“是我……是我对您。我不敢贪爱。我怕我逾越,就提醒着自己,对您,我贪点依赖就够了……不该贪爱。能陪着您,是我李鹤东今生有幸。”李鹤东直直看着他,神色真诚的仿佛是在发誓。

谢金愣了,继而笑了,他向后仰着,撑着桌子昂头大笑,眼泪溢出眼角。

“爷,”李鹤东来不及责怪自己怎么全都交代了,就
起身去扶他,“我错了爷,我不该——”

“你啊!”谢金直起身子来,泪水顺着眼角滑落。他把李鹤东拽到身边,伸展手臂抱住他,“怎么告白都搞得像歃血效忠似的?”

第二天一早李鹤东就出府了,谁也不知道去哪儿了。

又等到快日落的时候李鹤东才匆匆回来,后面跟着个高个子的男孩儿。

“叫太爷爷。”

“太爷爷。”男孩儿乖巧地给李鹤东行礼。

“哎,瞧着……等一下,这孩子谁啊?”谢金有些茫然,看着李鹤东面上莫名其妙的喜悦。

李鹤东搓了搓手,让孩子坐下,“这是高筱贝,栾云平的徒弟。过继给我当儿子了。”

“哦……”谢金努力接受着,“行,我还以为烧饼生了孩子我才长辈儿呢,没想到来的这么突然。不是,你没事儿干要个儿子干嘛呀?”

“我……家母遗愿就是我娶妻生子。我跟您置气,闹得府里大乱,也没娶成真的媳妇儿,更别说给她添孙子了。我现在又……”李鹤东红了脸,“反正我这辈子就是没老婆的命,收下筱贝,至少可以给母亲一个交代。”

“哎呀哎呀,”谢金忽然也喜气洋洋了,“孩子来站起来让我看看。哟哟哟你看娃这个个头,倒像是咱俩的孩子。”

李鹤东被一口茶呛住,也不知该说什么,愣了半晌,也笑起来。

高筱贝被人带着下去休息了,厅里就剩下李鹤东和谢金两人。

谢金抿着茶,从茶杯上方看着李鹤东,发现李鹤东也举着杯子悄悄看自己。

谢金笑着,又哼起那首“贪点依赖贪点儿爱”,觉得曲子真是出奇的好听,可惜啊,唱曲儿那人死的早了些。

毫无诚意的在心里哀悼了一秒钟,谢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,侧身靠到李鹤东旁边,“你还是别贪点儿爱了。”

“嗯?”

谢金在胸口比了个心,疯狂朝着李鹤东的方向反复推着发射:“我这儿好多好多爱呢。”

李鹤东笑起来,露出尖尖的虎牙,鼻尖有些红。

谢金看着他,觉得长久以来心底空缺的一块终于补上了。

贪玩儿的孩子们已经开始玩儿着炮竹呲花,笑声飘荡进谢府的高墙,又飘到两个人中间。

“爷。”

“嗯?”

“我要一直跟着您,您烦吗?”

“哎呀,”谢金扶了扶眼镜,皱起眉,“烦呐。我这辈子都是一身香椿味了。”

玲珑骰子安红豆,定不负相思意。

上卷  《京城旧事》 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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