贪点儿依赖(伍)

【托】

筷子在放香椿油的玻璃瓶里戳了几下,夹不出一点东西来。

李鹤东咂咂筷子头,有些伤感,“秋天来了。”

豆腐坊掌柜的水池里不再冰着豆浆,总是煮了梨羹,趁着温热放在玻璃罐子里用毛巾厚厚包着,等着那个拉洋车的路过。

“掌柜的,来块儿豆腐。”

“哎。”周九良晃了一下神,又利落地包了东西给递过去。

客人接过来看了,才发现不对,“周老板,您给我的这是豆泡儿。”

周九良抬眼淡淡扫了过去,客人连忙低头缩脖,“豆泡好,豆泡有营养。谁还吃豆腐啊真是的。”

周九良没在意,抬头望了望天。天似乎也远起来了。

人力车停在谢府门口,门房正打算轰走,才发现是相熟的客人。

“孟先生,”门房迎过去,又挥手让人把黄包车抬到院里,“您今儿没忙着?”

孟鹤堂笑笑,用肩上搭的毛巾擦了擦汗,“是,忙里偷闲。谢爷在呢?”

“在在在,爷和东哥在后院呢。”

孟鹤堂点头谢过,往谢府的后院绕去。

谢金躺在摇椅上闭着眼,不知是不是睡着了。李鹤东坐在旁边看书,一只手和谢金垂在椅外的手牵在一起。

李鹤东抬头见是他,带上了笑,压低了声音,“怎么这时候来了?”

“路过,过来看看。”孟鹤堂也笑。

“你俩小声嘀咕什么呢?”谢金坐起来,伸了个懒腰,“哟,孟儿过来了。”

“嗨,我以为您睡了呢。”孟鹤堂也坐下,接过下人递过来的茶,“最近天儿可眼见着凉了。”

“可不嘛。”李鹤东跟着笑,“今儿九良没过来?”

孟鹤堂随口应着:“啊。生意好,走不开。”

谢金倒是乐了,“你说这话丧不丧良心,周老板那个大爷范儿,什么时候因为生意走不开过。”

孟鹤堂挑了挑眉,没说话。

李鹤东看出了什么,示意周围的人都下去。“孟儿,要是有事儿你就说。”

孟鹤堂看了看两人,抿了抿嘴。“我……我什么身份你们应该早知道了。”

谢金低头喝茶,李鹤东愣了一下,冲他笑笑。

孟鹤堂吸了一口气,拍了下大腿。“我把二位当兄弟,这事儿也不瞒着你们。我要跟着队伍转移了。”

“转移?”谢金皱了皱眉抬头看他,“去哪儿?”

“这个,”孟鹤堂挠了挠头,“也不是我不跟您说,我自己也不太清楚。都是组织上的调动。”

李鹤东也皱了皱眉,“转移这种事儿,你告诉我们合适吗。”

孟鹤堂拍拍他肩膀,“有什么不合适的,你们和政府走得近,又不是他们的人。这我知道。不然我还能活的这么久?”

李鹤东和谢金都沉默了。

谢金自然猜的到孟鹤堂的党籍,但孟鹤堂既然来直接地告诉自己,这分量便是不一样的。

“谢府这边,”谢金斟酌着语句,“是绝不会参与两党之争的。但抗日方面,委员长不发话,我们也无处下手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孟鹤堂笑,“谢府是个绝对中立的孤岛,这也是我今天为什么来了。”

李鹤东猜了个七七八八,“你不打算带九良?”

“九良不能跟我走。”孟鹤堂勾勾嘴角,“他性格和我不一样,在队伍里不合适。”

李鹤东想说什么,余光扫见谢金,似乎又有些理解了,只是轻轻叹了口气,“你万事小心。”

“我是党员,”孟鹤堂笑了,“革命比我的命重要多了。但九良我真的放不下,拜托您二位。”

“你放心,”谢金杯子重重放在桌子上,“周九良从现在起,就算我亲兄弟。”

孟鹤堂感激地拱手,又转身冲着李鹤东抬起手,“那我就是你——”

李鹤东眼疾手快把他手按下去,“咱俩的关系另论。别他妈又瞎占便宜。”

“这人没劲。”孟鹤堂摇头,“太没劲了。”

李鹤东玩笑地推搡着他,眼眶却有些热。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。可他心里或多或少还有些羡慕。

“好好杀日本鬼子,”李鹤东一拳捶在他肩上,“要不你是我孙子。”

孟鹤堂想张口说中央发了几次联合抗日的文件都没得到回应,怕自己现在的主要敌人还不是日军。他顿了顿,还是咽了回去,笑着也回了一拳,“行。要不咱俩就掉个个。”

周九良坐在院子里,手拄着桌子支着脑袋,困意伴着秋风席卷而来。

半睡半醒的时候,忽然觉得肩上一重,猛地惊醒,肩上披了件大衣。周九良回头看见笑盈盈的孟鹤堂。

“怎么回来的这么晚?”周九良打了个哈欠,等孟鹤堂在自己身边坐下,脑袋又耷拉到他肩膀上。

“去谢爷那儿坐了坐,喏,还带了几样点心回来,一会儿你尝尝。”

周九良模糊地嗯了一声,手在大衣下和孟鹤堂十指相扣。

“诶你看,”孟鹤堂空着的手举起一片枫叶,“这片叶子是个心形。就是还没红透。”

周九良伸手去够,仔细看了看,“真的,这春天早过了,树怎么还发春呢。”

孟鹤堂无奈,把他从自己肩膀上抖下去,“能不能体会体会我的情话。”

周九良笑了笑,低着头,修长的手指沿着心形枫叶的边沿滑动着,声音也小了些,透着说不出的苍凉,“还没红透呢。”

孟鹤堂心里痛了一下,又带上笑,“等到下次红透的时候,我就回来和你一起看了。”

周九良也笑了。他知道孟鹤堂在说着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誓言,可心里还是沉甸甸地暖了起来。

周九良拿起身边那本书,仔仔细细把红叶夹了进去,“好啊。你不回来你孙子。”

“不是,”孟鹤堂苦着脸,“我好不容易上来的辈分怎么又给搞下去了?”

“什么涨上来的辈分?”

孟鹤堂眉飞色舞地给讲起下午在谢府如何跟李鹤东斗智斗勇,周九良撑着头听着,咧嘴笑了。

其实他没听出有多好笑,万千情绪抵在胸口也绝没有“笑”这一项。可是除了笑,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表情可以用了。

孟鹤堂停了下来,看着他,轻轻叹了口气,抬手抚去周九良嘴角勉强的笑意,把周九良捞到自己怀里。

周九良伸手抱着他的腰,扎在他怀里不说话。他明白,自己是无法从家仇国恨中把孟鹤堂拉回来的。他是寡情之人,一生的情愫都尽数给了孟鹤堂,却也懂得孟鹤堂这些年积攒在心中的恨与悔。

周九良想说“早点回来”,又觉得这像是无脑的闺房女子才会说的,无用的废话,说出来让人笑话。

他紧紧贴着孟鹤堂,听着他有力的心跳,轻轻说,“好好活着。”

孟鹤堂吻了吻他的眉角,也轻轻说“好好活着”,不知是重复着坚定信念,还是对周九良有同样的嘱托。

冷风吹着,两人不自觉地又相拥的更紧了一些。

“孟哥。”

“恩?”孟鹤堂寻到周九良有些冰凉的手,握在自己手心里。

“这次你能见到之前住在家里那位同志吗?”

“我不知道。他应该也在甘肃吧,但或许没机会见面。”

“孟哥。”

“恩?”

“早点回来。”

孟鹤堂没有回答。他看着星空,仿佛听到了远处轰鸣的炮火和急促的呼喊声。

“好。”过了许久,他终于轻声说。怀里没有回音,他低下头,周九良已经闭上眼睡着了,不知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回答。

没有也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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