贪点儿依赖(捌)

【酒】

1939年3月

“去他妈的吧,”孟鹤堂吐了嘴里正在嚼的草根,“老子不干。”

桌边坐着的中年男人瞥了他一眼,把茶杯放下,“把你的脚从桌子上放下来。你刚来的时候也没这么没规矩,怎么现在一股子流氓气息。”

七连连长孟鹤堂天不怕地不怕,鬼子枪下敢种瓜,偏偏就怕七连高峰高政委。

孟鹤堂噘着嘴把脚放下来,大马金刀地坐在长凳上背对着门口,接过小战士递过来的大茶碗,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下去。

“两党合作两党合作,”孟鹤堂呸呸吐着茶叶沫子,“那群军官狗眼长在脑门上!老子是出生入死杀日本人的,凭什么被他们踩一脚?”

“小孟啊,”高峰摇摇头,“两党合作是大政方针。我们现在同是国民革命军,没什么区别的。他们是物资比我们好一点,条件比我们好一些,可是在战场上都是一样的兄弟啊。”

孟鹤堂冷笑了两声,“我也听兄弟们说过,那些军官觉得自己才是正统军人,我们全都是半路出家的流氓。没有我们这些个流氓在鬼子背后下手,他们早他妈死绝了!”

“你看看你看看,”高峰痛心疾首地敲着桌子,“你这个样子还嫌人家说你流氓?孟儿啊,你现在不仅是七连连战,还是三营的代理营长,人家国/民党军官受过专业的训练,你该尊重人家,该去学学。”

孟鹤堂翻了个白眼,刚想说什么,忽然看见坐在自己对面冲着门口的传令兵猛地站起来立正。

孟鹤堂马上提高了声音,“反正老子绝对不和那群阴阳怪气娘们兮兮的狗屁军官合作!”

“孟连长这是说谁呢?”黑色制式靴子跨过门槛停在孟鹤堂旁边,一双洁白的手套伴着一副马鞭扔在桌子上。

孟鹤堂笑了一声,转身抬头,“就他妈说……”

进屋的男人穿着干净合身的国/民党军装,皮带在腰间扎得紧紧的,扬了扬手让跟来的人留在门外。

他一只脚跺在孟鹤堂坐的长凳上,昂着头斜眼看他,嘴角似扬非扬,右脸上一道长疤异常显眼。

高峰在旁边打量这一幕,后悔自己之前说孟鹤堂流氓了。跟这位比起来,孟鹤堂的习性可差远了。

他倒不知道,孟鹤堂的流氓习性正是跟这位学的。

伪流氓孟鹤堂昂头愣着,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“怎么茬啊孟连长,”李鹤东扯了扯嘴角,从怀里掏出一封委任书来拍在桌子上,“娘们儿兮兮的军官给您敬个礼?”

孟鹤堂猛地站起来,“真他妈是你小子!”

长椅上失去平衡,李鹤东脚下一松,差点摔个跟头。

李鹤东晃了几下刚站稳,孟鹤堂就扑过来死死抱着他,嗷嗷嗷地嚎叫起来。

国/民党的副官本来就在门外站着,他们俩闹这么一出,满屋子的八路军战士倒是一头雾水。高峰看出了两人大约有些交情,摇头笑了笑,端起自己的杯子,挥手示意战士们和自己出去等着。

屋里就剩下两个人,李鹤东才推了推孟鹤堂,“行了兄弟,差不多得了。哎别说,我还真挺想你那嘎嘎的哭。”

孟鹤堂用袖子抹抹眼角,笑着捶他一拳,“去你的吧。”

“哟,”李鹤东凑近去看,“真哭了?”

“可不吗,”孟鹤堂推开他,抽着鼻子笑,“我他妈多长时间没见你了。你小子怎么回事?怎么就军官了?你这委任书是不是假的啊?”

孟鹤堂拿着桌子上的信封仔细端详,李鹤东在旁边坐下端起他的茶碗喝了两口,笑着看他翻来覆去地研究委任书。

“假的吗?”

“看不出来。”孟鹤堂撇嘴,扭头看见他喝茶,“诶你别喝我那茶叶梗啊,我从我们政委那儿偷点好高碎来。”

“好高碎?”李鹤东笑起来,“您这队伍可真节俭。”

孟鹤堂敛了笑,叹了口气也坐下来,“可不吗。跟兄弟军队没法比。”

“别的我不敢说,”李鹤东勾了他的肩膀,“你的弟兄们打今儿起,只要我李鹤东还当着这个少校,就跟我手下的弟兄一个待遇。”

“有你这句话,我心就踏实多了。”孟鹤堂笑,伸手去翻弄李鹤东肩上的肩章,“诶你都少校了?”

“算是买了半个。你走之后没多久,谢爷就让我跟着他一朋友做副官了,后来实在不愿意跟着在指挥所干看着,就请求调任了。”李鹤东挑挑眉,“还他妈是前线痛快。”

孟鹤堂看着他,有些犹豫,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,“九良……”

“嗬瞧我这脑子,”李鹤东拍了下脑门,“该先跟你交代小周老板的事情的。我参军之后,九良跟着谢爷去了武汉,然后……”

“武汉?”孟鹤堂又一次猛地起身,长凳这次成功把李鹤东掀在地上,“去年年底武汉会战,那他妈满城都——”

“你丫听我把话说完啊!”李鹤东坐在地上濒临气炸,“我他妈说完话了吗!我说他俩先在武汉,现在已经去上海了!”

“上海也——”孟鹤堂一口气上来,又马上变怂,“哦上海好上海好,九良跟着谢爷,我放心。诶呀李少校怎么坐地上了,地上凉我拉你起来。”

“滚滚滚。”李鹤东扶着腰站起来,“你他妈这一惊一乍的毛病还真没改。”

孟鹤堂陪着笑帮李鹤东拍了拍衣服,“东哥,我错了我错了,一会儿咱哥俩喝酒去。”

“喝酒不急,”李鹤东向周围看了看,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,“九良的。”

孟鹤堂下意识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手,才双手接过那封信,“九良的?”

“对,”李鹤东挠了挠头,“有些日子了。总找不到机会联系你,这次还是找人调动,才跟你碰上了。”

孟鹤堂拆去外面的大信封,抽出内层的信封,看着上面熟悉地“先生亲启”,手有些颤抖,不知道李鹤东又说了些什么。

李鹤东看着他失了神,了然地笑了笑,拿起桌子上自己的东西转身离开,帮孟鹤堂关上门,又叮嘱了门口自己的亲兵,才跟着高峰去了安排的住处。

孟鹤堂坐在桌边,动作轻柔地打开信封,抽出薄薄的两张信纸来。在信封内藏了有些日子的信纸异常轻薄,随着孟鹤堂控制不住的颤抖,飘落在地上。

孟鹤堂急忙跪下去,慌张地把纸拾起来,放在桌子上。

展开信,孟鹤堂的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上涌,他慌乱地用袖子擦着,生怕泪水滴在信纸上阴湿了字迹。

他笑着想起周九良满手是血仍面无表情的样子,想起自己留给九良那算不上红叶的红叶,想起九良早就说过的想去看看长江。

战场的风沙,浑身的伤口,饥饿与寒冷,老鼠肉的酸臭和干树皮的苦涩,若是为了他和他眼中的山河,都值得。

“只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见你。”

孟鹤堂放下信,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。


月明星稀,几缕薄云挂在树梢上。

孟鹤堂爬到房顶上坐下,递给旁边的人一坛子酒。

李鹤东接过来,偏头看了他一眼,“哭够了?”

孟鹤堂眨眨眼,不知道李鹤东就着月色能不能看清自己通红的眼角,“够了。”

李鹤东仰手,灌了一口酒,被辛辣的粗酿呛得直咳嗽。

“不愧是谢府的大少爷啊,”孟鹤堂也喝了一口,抹抹嘴角,“这土酒都割嗓子。”

“滚。”李鹤东又灌了一口,“我前二十年也是在胡同里满地滚的。”

“那之后呢?一见谢爷误了终生?”

“去你的吧!”李鹤东也大笑起来,又沉默下来,望着远处。

孟鹤堂也看着远处,“你出来之后,就没见过他?”

李鹤东勾勾嘴角,“你我都是军人,来去自然不能随意。爷跟上层的关系好,我隔一阵子还能收一封他的信。倒是你,一点音信都没有。”

“我每天都在转移。更何况,和我有联系对于谢爷和九良来说是个把柄,”孟鹤堂带着忧愁看了李鹤东一眼,“早晚会成把柄的。”

李鹤东苦笑了一声,只是喝酒。

“你也是,”孟鹤堂用肩膀撞了他一下,“跟我保持点距离,知道吗。”

李鹤东自从参了军,就没有一刻停止担心那一天的到来。他看了孟鹤堂一眼,用手中的酒坛撞撞他的,“喝酒。”

孟鹤堂笑了,也举起酒坛,“喝酒。”

孟鹤堂知道李鹤东心里的相思之情不比自己少。和队伍里的其他人不一样,他们甚至不能公开思念,像兄弟们讨论女人一样提及自己的爱人。

他的苦和情,李鹤东是懂得的。

孟鹤堂看着远方安静的桦树林。桦树林后,就是明天的战场。

“可能死在那儿也挺好的。”孟鹤堂说,说完才觉得失言,往边上缩了缩,怕李鹤东锤他。

出乎他意料的,李鹤东只是轻轻点了点头,“是啊。那里可能就是我们的埋骨之地。”

孟鹤堂笑了,敲了敲半空的酒坛,“你错了。”

他抬手,酒撒到房顶上,又沿着沟壑撒到地上,“随处都可能是我们的埋骨之地。”

李鹤东翘了嘴角,“那今夜与孟连长一醉方休。”

“一醉方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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