贪点儿依赖(玖)

【归】

夜幕再一次降临的时候,战壕里藏满了人。

孟鹤堂从泥里拔了什么植物的根,递给李鹤东,“鱼腥草。能吃。好吃的。”

李鹤东将信将疑地接过来,见孟鹤堂自己也拔了一根扔进嘴里。

李鹤东放在嘴里嚼了嚼,差点没把午饭都吐出来,压低着声音,“这他妈什么东西。”

孟鹤堂忍着笑缩成一团,“我这个是鱼腥草,你那个就是草根儿。”

“我他妈……”李鹤东狠狠瞪了他一眼,从他手里夺过吃了一半的鱼腥草。又涩又苦,比草根好不到哪儿去。李鹤东皱着眉,看孟鹤堂泰然地嚼着。

“你们平时就吃这玩意儿?”

“也不是老吃。”孟鹤堂咂咂嘴,“困难的时候才吃。高政委还老是说我来的晚,没赶上苦时候。”

李鹤东学着他细细嚼着腥气的草根,也嚼出一丝甜味来,靠着土墙,“欸对了,你和九良那叶子是怎么回事?”

孟鹤堂愣了一下,叹了口气,“我走的时候,北京的枫树还没红。我找了片心形的红叶,许他等叶子再红一次,我就回去。”

李鹤东没说话,静静听着。

“说来可笑,”孟鹤堂干笑了两声,“我出来这些年,留给他唯一的信物,就是片破叶子。”

李鹤东手指摩擦着身边匕首的刀把,“念想而已。无关贵重。”

孟鹤堂舒了口气,“我爱哭了一辈子,最骄傲的,就是我俩分开那天我没哭。倒是你俩,我没想到谢爷会因为你而哭啊。”

李鹤东手一滑,刀刃割到手指,溢出一串血珠,“谢金哭了?!”

孟鹤堂僵硬地扭过脖子,“你。你。你。你不知道?”

李鹤东皱了眉,脸上的刀疤也拧起来,“你哪儿知道的?九良信里写的?”

“啊。”孟鹤堂怯生生看他,做好逃跑准备,“我说漏了是不是?”

李鹤东刚准备上手抢孟鹤堂藏在胸口内兜里的那封信,第一枚炮弹就在五米开外炸响了。

再顾不上别的,两人简单对视一眼,就迅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,嘶吼着在轰鸣声中指挥着部队。

战争总是不留给人儿女情长的机会吧。


从那枚炮弹落在营地上,到敌人最后一个岗哨被拔掉,这一场战役,一打就是两个月。

刀光剑影自不必多说,革命军虽也损失惨重,但终究是胜利了。

因为党内物资的不明去向,李鹤东被记了个处分,但因为战场上的表现,记了大功,抹去处分,调往晋察冀第七集团军,先至重庆中央医院养伤并述职。

孟鹤堂正式任三营副营长,代理营长职务,清理战场后随队前往第五战区。

战区不同,是上级的考虑。既然两党之间终究还是有一战,在一起经历过生死的还是多分开远点,少培养点感情。

孟鹤堂和李鹤东都是在病床上接到各自上级委任书的。简陋的战区医院,两人并不真情实感地道着恭喜。

“孟营长,”李鹤东抖着亲兵拿来的新制服,军衔已经换成了中校,“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命呢啊。”

“死切死切。”孟鹤堂盘腿坐在床上,啃着苹果,不去看自己那套一拍一层土的军装。李鹤东手臂骨折,打着夹板,是一次近身肉搏的时候,为了救背对敌人的孟鹤堂,硬生生抗下了一棍,把手里的匕首送进鬼子的胸口。

但孟鹤堂腿上的贯穿枪伤,本来也是该出现在李鹤东头上的。

在前线,最便宜的就是命。若是欠人一条烟,那堪比杀父之仇。但这命,谁也说不清谁欠谁的。

李鹤东今天就要上路调任,穿好了军装,活动了一下仍然僵硬的手臂。

孟鹤堂盘腿坐在床上嗑瓜子,跟农村老太太没什么两样。

“诺。”李鹤东嫌弃地看了看他,还是从靴子边抽出一把尖刀,平推给孟鹤堂。

孟鹤堂认得这把刀,那是在战场上救过自己命的匕首。他惊讶地看着那把刀,看着李鹤东:“怎么着?我给它磕个头?”

“你给我跪一个吧。”李鹤东无奈,“你拿着。”

孟鹤堂接过来,细细打量着,“这刀真好,哪儿来的?”

“我刚到谢府的时候,谢爷送我的。”

孟鹤堂手一抖,差点把刀掉脚上,“那这我不能要,这太贵重了。”

“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呗,”李鹤东退了两步,“这刀保过我好几次命,我这命数用的也差不多了,你拿着它。”

孟鹤堂苦着脸,随时准备哭出来,“这要是让谢爷知道,我得被剁碎了包饺子。”

“我也没说送你啊,”李鹤东正了正自己的军帽,“等打完仗,回家好好还给我。”

孟鹤堂看犹豫了一下,也笑了,“行。我答应你。李兄现在有好差事了,不同往日。”

“能有什么好差事,”李鹤东苦笑,“调任重庆。重庆那鬼地方水深火热勾心斗角,还不如杀鬼子杀个痛快。”

“哟,”孟鹤堂站起来,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相信我,也痛快着呢。”

“你这共fei,”李鹤东锤他一拳,“倒比我了解重庆了?重庆稳定,往上海信件方便,你快给九良写点东西,我替你带回去。”

孟鹤堂从床头柜里掏出一封信来,“早就写好了。”

李鹤东接过来,看着细密的封口直咂嘴,“混蛋啊你,早盼着我走呢吧。”

李鹤东的亲兵在外面聚齐了,只等着他赶奔重庆。李鹤东本来不愿意孟鹤堂送自己,但拗不过他,只好给他披件衣服,扶着他他瘸着腿往村口走。

走到村口,李鹤东的传令兵把马牵过来递给他,又跟孟鹤堂敬了个礼,便又跑回不远处的大部队去了。

孟鹤堂笑着,倚着村口的树,“下次再见,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。”

李鹤东看了看远处,拍拍身边的马。“兄弟,下次如果我们……”

“没什么如果,”孟鹤堂站直,也拍了拍那匹马,“兄弟永远都是兄弟。”

李鹤东扬了扬嘴角,翻身上马,又低头看孟鹤堂。

孟鹤堂昂着头,“跟谢爷带声儿好。”

“好。”李鹤东应了一声,又笑了笑,“回家见。”

孟鹤堂咧嘴笑了,露出满嘴白牙,用力拍了马屁股一把。

战马向前冲去,带着主人和前方的大部队回合,留下一路飞尘。

孟鹤堂直到那烟消散了,才转身慢慢走回驻地。



1939年6月  重庆中央医院

李鹤东坐在病床上,不情不愿地被护士摆弄着胳膊。

护士喋喋不休说着要好好保养好好休息,李鹤东不耐烦地应着。

来重庆三天了,每天就在这医院里复查,想着兄弟们还在前线上厮杀,李鹤东心里就一百个不痛快。更别提这护士还老往他兜里塞小纸条。

好不容易换完药,李鹤东刚要下床,往半开着的门口瞥了一眼,就看见一个熟悉的壮硕身影从门口路过,也正好往里张望。

烧饼。

对上眼的一瞬间,两个人都下意识地躲,李鹤东蹦下床就想往床底下钻,朱云峰转身往外跑。两人动作到了一半,都开始怀疑为什么对方要跑。

李鹤东站稳了,吼了一句“回来!”

朱云峰咽了口唾沫,走进门来,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地拱了拱手,“东哥,好久不见。”

“见你大爷。”李鹤东没好气,挥手让护士出去带上门,“你他妈不应该跟着谢爷吗?”

“孙贼你丫见面就骂人啊?”朱云峰也火大,“谁他妈告诉你我没跟着谢爷了?”

李鹤东愣了一下,一把抓住他,“爷在这儿?”

朱云峰缓过来,马上嘴硬,“谁谁谁说谢爷在重庆了?”

李鹤东蹦起来抓了衣服就往外走,“爷在哪儿呢?他怎么了?”

“没没没没,”朱云峰赶紧拉回来,“哎哟兄弟你怎么脾气还越来越急了。行吧我跟你说,咱爷是在重庆呢,但没在医院。我来医院是给我家小少爷拿药。”

李鹤东拧着眉看他,还是回来坐下,“你们不是去上海了吗?”

朱云峰苦笑一声,“爷打听着在重庆这边你们流动的多一点,没去上海,直接奔重庆来了。小一年了都。”

李鹤东张了张嘴,本是生气的,却没说出话来。

“行了也别管别的了,谢爷听说前线下来一批军官,正让我打听呢,没想着在这儿碰上你了。”朱云峰拍拍他,“有什么事,咱回家说。爷可天天盼着你。”

“我——”李鹤东跟着站起来,又猛地坐下,使劲挠了挠头,“我不能回去。你看我这胳膊,他看见了不得搞死我?他要是知道这是为了救孟鹤堂——”

“这里头还有小孟儿的事儿呢?”朱云峰听得云山雾罩,“那九良也得打死你啊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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